蕉梦

—— 蕉梦记(十八)出妖蛾子了

紫荆衣从来不信命。

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,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。

他一向信奉的是,事在人为。

他也一向以为自己,天不怕地不怕。

但当他看见金鎏影面带犹疑之色在他眼前踱来踱去,秾艳的金发自额前垂下两缕,蹙着眉头的时候,他的一颗心竟不受控制般的跟着七上八下,怔忡不宁。真想临时抱佛脚把诸天菩萨都请到了,好让这木头停止转悠,乖乖的跟他走。如能达此心愿,双双离宫,他真心情愿余生都虔诚礼佛,来答谢神明成全的大恩。

忍不住又想道:那皇帝有何可留恋处?难道生得很俊么?自己相貌哪里会输给他。有皇后还纳妃子,贪多嚼不烂.既然已得了木头,却不能一心相待,而反过来看,既得了那些美人,何必又定要木头?若自己与他调一个个儿,虽南面称尊,也不会再娶除金鎏影之外的任何人.一心人,一个就够了。多了不嫌麻烦吗?

他正在一旁胡思乱想,忽听得侧边书案上西洋钟的走针咔咔咔的响着,金鎏影已在他面前又过了一个来回。

实际上金侍君此刻的所思所想,远比紫公子要来得复杂的多。

他也知道以小紫的牌气,能容他这般静静思索已是难得,更知道对方求得是什么,只是兹事体大,反复思量之下,竟做不出一个爽快的举动来回应。

他走到窗前,推开一小半木格窗扉,登时一阵寒气透了进来。山寺夜中比城内更冷,如今又是初冬,只冻得他凁然一惊,汗毛孔都张开了。

但他这个人有时有一种自讨苦吃的瘾头,自觉可以比待在温暖的室内更清醒,不但不关窗,反而探出头去,向山下甬路上望去。

现今夜阑更深,有淡淡的山岚雾气升腾四空,新月如钩,疏星如画,映照这古庙名刹,倒仿佛不像人间烟火地了。山门通往大殿那上百级台阶处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每一处关卡都有数名魁梧的卫兵,红甲护身,手持刀箭,站得整整齐齐,夜间照明的火把犹未灭,那一排下去便似一条火龙,在洁白的僧寺间格外显眼。

这原是苍昨夜留下看管大殿中众和尚的,一来防外面闲人进入,二则防寺中走脱一人.当然,这不能走脱的人,也包括他金鎏影。

金鎏影望着底下如此阵仗,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苍。

他想:苍对他来说代表着什么呢?君主?可他原本就是这普天下人的君主,不需要特别提出。

或是那个说出来都不自量力到可笑的字眼,夫君?

凭他一个小小侧室,可有资格对皇帝如此称呼吗?

他为何不顺水推舟答应荆衣,与他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呢?

宫中虽然富贵,但尚书府也决非贫寒,紫家更是富可敌国,从小到大他用的住的,根本没有委屈过,论花团锦簇的规模,只比宫中稍欠而已。

然而苍的特别之处在于,他打开了金鎏影二十年来从未见到过的另一个世界。

尚书府来往的清客,门生,交际的高官,朋友,哪怕就是紫荆衣,也都在金鎏影的意料之中,毫不希奇。他了解奉承他家的人说的每一句陈腔滥调,他也清楚荆衣要和他说的每一句绵绵情话,除了方才那句表白太直白没想到之外,其余的简直是八九不离十,听得多了,难免就感觉不到惊喜。

但苍是不同的.他的为人,性格,身份,举止,一切的一切,都是全新的,神秘的,是以往不可触及的,更是手中沙一般不可把握的。

这个高高在上的人,就在自己面前,并且还有了最亲密的关系,却仍然不能探知对方的底线在哪。

这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对金鎏影来说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,苍正像一片迷离五色的圣光,耀眼生花,令人目眩,是天生就被凡人仰望着的,被万民膜拜着的.而金自以为唯一可能打动苍的,他唯一的筹码,只有这张出众的脸。

他从小就知道,有多少人沉醉于自己的外表,连小紫亦不例外。但即便这无往不利的利器也似乎在苍这里失了效。许是宫中不乏美人的缘故,苍并没夸赞过一句他的容色如何,也未因为这个给予他破格的盛宠。

而君王在生死关头只救赭杉的这一举动更是令众星捧月,被小紫宠惯了的金大少尝到了平生第一遭被遗弃的滋味。

从未有人让他如此挫败过,所以,也从未有人让他如此上心过。

皇帝恰如一尊冰雕雪塑的神,完美无瑕,毫无破绽,但越是这样,为什么越是让人想要把握,想要打碎,想要看他真正动情时会是什么模样呢?

金鎏影摇了摇头,强迫自己收回心神,暂把满腔绮念都压下去,转念又想:我若与荆衣一起出奔,家是回不得了,从此也不能再抛头露面.就是他带了金山,也有坐吃山空的一日。我虽不求富贵,岂难道后半生便如此过活,要与他隐姓埋名,流亡四方一辈子么?

这一走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。

他望着山寺外牵着牛悠悠走过的农夫暗忖:若然这般,我一生人倒比此人还不如了。

随即又动了多疑的心思:荆衣正当年少,他虽对我情真,但有为之身如此空度,既不能见父母,也不能见天日,三五年过去,谁又能保证不生埋怨?

低头瞥了眼手中的盒子,那丸药的色泽好像变浓了,散发着血红的光,在掌中微微的晃动着,看上去更加危险了。

他反复思虑,计量已定,回过身来走向紫荆衣近前,在那人希冀的目光中垂下冰蓝的睫毛,交还了锦盒道:“荆衣,吾不能走。”

紫荆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不可置信的重复道:“你不能走?”

金鎏影不再看他,狠下心肠,长出一口气道:“是,吾不能走。”

紫荆衣没想到他是来真的,登时怒火直冲头顶,万不料自己千辛万苦追到这里竟得了这么一句话,上前一把将金鎏影按在墙上,几乎是吼着道:“汝忘了你吾从前的情份么?”

金鎏影翡翠一样浅绿的眼瞳认真的望着他,含着几分悲悯与无奈,慢吞吞的,而又干巴巴的,说出了一句直戳心窝的话:

“吾没有忘,然则汝也知道,那是从前的事了。”

备注:清客,指旧时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.

为了安慰阿葵拔牙的痛苦所以多写了七八百字,这一章是双桥离心,特地避开了五二零发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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